何予寒客暖,半颗狮子头。

方向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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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小的时候,不大认路。

一个整天被关在四方小院子里的孩子,哪里知道外边那些错杂的路是通往何处呢?

明楼注意到这个问题时,是在阿诚初来家里的那年上元节。

那年家里又添了个弟弟,明镜极开心,兴致勃勃带他们出门看花灯。

阿诚极少出门,热闹的人群,喧闹的街道,让他一时有些惊惶。

也只是一转身的功夫,明楼买了糖果回头招呼阿诚时,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大姐在远处抱着明台猜灯谜。

明楼有些慌,立刻返身回去找。也不知在人群里挤了多久,终于在街角处看到了阿诚。

明楼无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小小的孩子,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瞪着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倔强又无助。在看到明楼的一瞬,大眼睛里又带上一点委屈。

明楼松口气,走过去抱住他,轻声安抚:「阿诚不怕,大哥这不是来找你了嘛!」

怀里的小人紧紧抓着他的衣服,眼睛通红,过来许久才嗫喏道:「这么多路,我不知道去哪儿,我还以为,大哥不要我了。」

明楼心头剧震,一时酸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抱着阿诚轻轻拍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地跟他承诺:「阿诚你记着,大哥永远不会不要你的。就算你在路上跟我走散了,你只要记得回家的路,一定能看到大哥的。」

 

也是那天以后,明楼开始时时记得带着阿诚认路。

早上晨跑时告诉他,沿着这条路可以去大哥的学校,晚上散步时又告诉他,我们可以走另一条路回家。有时候生了恶作剧的心思,苦着脸告诉阿诚,这条路好久没走过,我也有点记不清呢。

这时候阿诚的脸上,会带一点近似探险者的小兴奋,拉着明楼的手一路探索,直到看到熟悉的路口,便惊喜地欢呼着回头看向明楼。后者往往会笑着揉揉他的头发,夸奖一句,揽着他的肩一起走向灯火温暖的家。

 

也许是从那时候落下的习惯,明楼总觉得,若是阿诚不跟着他,肯定会迷路走失或者干脆回不来。

所以阿诚第一天独自去上学时,明楼竟然有点紧张。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叮嘱,出了校门往哪儿走,迷路了怎么办,家里电话是多少…………

明镜在一边听的直笑:「你这般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诚是出国呢!」

明楼看看笑成一团的姐姐弟弟们,也不由笑了。

是啊,这么大的地方,就算走丢了,还能跑多远呢。

可转念一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阿诚啊,你放了学就直接沿着大路走吧,不要图捷径走小胡同巷子什么的,走丢了我都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

 

后来,阿诚真的出国留学了。

明楼去送他,到了巴黎的第一件事就是带他从学校到住处来回走了几遭,阿诚迈着长腿跟在他身边,听他不厌其烦地唠叨。听到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抵在他肩头笑得浑身颤抖。

明楼一巴掌拍过去:「你给我好好记着,走丢了我可不来救你!」

事实证明,他真的多虑了。

阿诚时常矫健地穿梭在巴黎的大街小巷里,传送情报,暗杀行刺,桩桩件件游刃有余。

 

明楼常常觉得,这个孩子的成长速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看着阿诚开着车从容不迫地甩开日本特务地跟踪,也看着他轻车熟路地在某个角落的小店里买到美味地吃食。

商议任务方案时,他能一口气画出四五条撤退路线,清清楚楚的分析每条路怎么走,哪个地方会遇到什么障碍什么人,如何应对,怎样解决,滴水不漏。

明楼有些惊讶,问:「你什么时候记下这么多路的?有些地方我都不清楚呢。」

阿诚叹口气,抱怨:「咱俩总要有一个能找到回家的路啊,你路痴,只好我来了~~」

上回只顾着吃东西带着我走岔路的不是你是吧?!说谁路痴呢?!小兔崽子!

 

重返巴黎的时候,明楼觉得庆幸。

黑暗里走了那么久,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心中那个家园。

树林湖畔,鸟鸣虫吟,不必再苦心思虑下一步怎么走,不必再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只要身边这个人在,去哪里,在哪里,都不重要了。

于是,明楼真的开始变得有点路痴,每天跟阿诚一起去学校,下班一起回来,傍晚一起散步,路边有什么样的店铺,街头有什么样的风景,明楼记不得。

阿诚无奈,却又由着他,反正有一个人记得就行了。

 

只是,所有的路都有尽头,所有的人生也都有终结。

最后的时候,阿诚已经极少开口,每天难得清醒的一时半刻里,大多是和明楼两两相望。

阿诚努力地看着明楼,想把他的眉眼刻到心里。却又不忍他难过,总是宽慰地对着他笑。

直到某一天,他自知大限将至,颤抖着手覆住明楼的手背,气息微弱地开口:「我走了以后,你带我的骨灰回家吧。就安置在大姐旁边,我先去陪她。」

明楼握着他的手,像从前一样想帮他暖一下,可是那手还是一点一点变凉,怎么也捂不热。

他看着阿诚沉静的脸,总觉得下一刻他会睁开眼对着自己笑。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着明台带着孩子们前前后后忙碌,一个个眼圈通红,他只觉得恍惚。

他听着有人叫大哥,一声一声,痛彻心扉,却不是阿诚的声音。他费力地看过去,只看到明台伏在他膝上痛哭。

哪一个角落里都没有阿诚,哪一个声音都不是阿诚。

黄泉碧落,再难寻一个阿诚。

 

明楼决意回国的时候,明台没有阻拦,反而联系上海的族人,张罗着给他收拾房子。

明楼想了想,说,让他们把苏州的老宅收拾出来吧,我去那里。

明台带着妻儿随他回去,亲自将阿诚的骨灰安放在大姐旁边。

三尺黄土,竟将一切都悉数埋了。

住了几天,明台跟大哥商议,要不要跟他回巴黎,或者回明公馆也行。

明楼不肯,执意要在老宅住下去。

明台与他促膝而坐,恳切地劝他,这老宅到底荒僻,不是久居之地。

明楼摩挲着阿诚的手杖——或许是他的,两人从来都是混着用的,眼里看着远山落日,沉默了许久,怔怔看向明台,问:「那些地方,没了他,我怎么进得去?」

明台听了,瞬间落下泪来。

巴黎的房舍,明公馆的小楼,哪里没有阿诚生活的痕迹?

若是逼着大哥再回旧地,不啻将他凌迟。

明楼见他泣不成声,平静地安慰:「你不必担心我,老宅里一切齐全,我住的也安稳。」

顿了顿,又长叹一句:「这里,总归是离他们更近一点。」

可是,阴阳两隔,再近,又能近到哪里?

 

明台先行回了上海,收拾改造老房子,打算过些时日,再将明楼接回去。可又总不放心,隔几天便往苏州跑。

偶尔明台会陪着大哥出门散步,夕阳落日,荠麦青青,倒是好景致。

照顾明楼的家人说,先生出门,总是先往西看,一看就是好一会儿,也不知是喜欢那边哪处风光,却又从不往那边走,真有些奇怪。

明台想起这话,心里也不由好奇,抬眼随着大哥的目光看过去。

只一眼,却已了然。

明台心中酸涩翻绞,咬牙站了半晌,才生生将冲到眼里的泪忍回去。

哪里是什么景色好?

那个方向,分明埋着大姐,也埋着阿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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