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予寒客暖,半颗狮子头。

庶往

长篇的意思,就是很长很长很长的一篇吧?
这算是长篇了。
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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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曾经想像过未来自己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
不是汪曼春那样娇俏热烈的,太甜腻。
不是学校里那种羞涩乖顺的,太无趣。
也不是街上游行的那般狂热激进的,太闹腾。
该是什么样子呢?
阿诚想不出来。

校园里从不乏爱慕的眼神,法国女孩儿热情大方,英国美人优雅从容,也有同来的华人女性,温柔娴雅。可是,每每与她们走在一起,阿诚总想远远躲开。
他不大习惯与人太过亲近。
彼时的他还做不到八面玲珑,明楼哄女人的功夫,半点也不曾学来。偶尔女孩儿走过来搭话,他顶多可以应付几句,颔首轻笑,然后找个理由告辞。
敷衍两句尚可,但是总不能一辈子这样吧?
或许,以后还是要找个愿意亲近且又聊得来的。
阿诚心里默默加上一条。

后来,国难当头,民族危亡。
温润的青瓷一点点成熟锋利起来。
他手里是冰冷沉重的枪,瞄准之后一击致命。
他靴筒里有匕首,近身肉搏时直插要害。
滚烫的血迸出,有时会喷他满身满脸。不是不紧张,不是不害怕,只是无人同行,能说与谁呢?


某个寒冬深夜,阿诚执行任务时受了轻伤,于是隐藏在林间一棵大树上等待战友接应。
透过纵横的枝条,阿诚看到漫天的星光安静地铺洒下来。宽广的银河璀璨斑斓,明楼教他认的牵牛织女北斗参商清晰可见,一钩弯月斜斜挂着,也不知能照到哪里。
这么好的星光,这么好的夜色,什么时候可以停下来好好看看呢?
阿诚看着自己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孤单又寂寥。

他想,这一生之中,若有幸等到和平安定的那日,一定不辜负了这星光夜色,一定要带自己喜欢的人出来看看。
远处传来约定好的暗号,阿诚回过神来,摇摇头自嘲的笑了。
这个时节,竟然还有闲心想这些风花雪月。
大哥怎么教得来着?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这才是男儿心志。

当知道彼此身份的时候,阿诚的震惊在大哥的震怒面前微弱如同风中的小火苗,还没燃起来呢就被狂风暴雨摧残了个干净。
明楼终于救下他,揪着的心稍稍放松,转而又有些惆怅,那个曾经伏在他肩头熟睡的孩子,在他看不到的世界里已经如此从容干练,如此游刃有余了。
以后是不是也再不需要他了呢?
不需要他安慰不需要他鼓励不需要他指引教导?
又有点心疼,暗中前行,不见光明,不知尽头,他的煎熬恐惧,又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他与阿诚彻夜长谈,谈理想,谈信仰,谈民族出路,谈时局政治。
阿诚一改从前的乖顺,反驳,质疑,与他争执,胸中已有一番丘壑。
明楼仔细听他分析筹划,时不时抓出某个问题与他探讨,两人的看法往往不谋而合,偶尔有异,却又能取长补短。
一席深谈,酣畅淋漓。
从此往来的书信里,不再只有中规中矩的报平安,更多的是你来我往的探讨交流,说时局,谈信仰,偶尔也聊几句人生。

阿诚从伏龙芝学成归来,明楼觉得,虽然这个弟弟已经成才,可若是不在自己视线所及,终究是忧心牵挂。
于是阿诚被明楼留在身边,带着不同的伪装,辗转奔波,并肩同行。
阿诚会在明楼开枪杀人后收拾现场。
明楼会在阿诚撤退路上及时接应。
收拾完现场的那个偶尔会顺手折枝梅花带回去养在花瓶里。
接应的那个会在碰面的时候伸手为他暖暖冻得通红的耳朵,有时也会递过一个热腾腾的烤地瓜,却从不肯承认有一半是进了自己的腹中。
明楼渐渐习惯在筹谋布局时征求阿诚的意见,阿诚也常常在明楼近乎完美的计划里加上自己的想法。
铜墙铁壁,默契无间。

终于,明楼受命回上海,鱼龙混杂前路难测。他左思右想反复思量,还是忍不住问阿诚:「这次回去,我们纵然九死不悔最后也不过是背个骂名,你真要与我一道?」
延安重庆南京,哪里都有他的旧识,他不忍阿诚一身锋芒陪他隐没在黑暗里。既然哪边都是生死难料,何不放他去战场,光明正大酣畅淋漓地厮杀纵横?
心中万分舍不得。
舍不得他离开,又舍不得他留下。
阿诚闻言却笑了,拖着长腔抑扬顿挫地念:「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
明楼怔了怔,深深地看着阿诚,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教他那么多少陵诗,怎么偏偏就记住这句!
阿诚却被大哥难得的呆滞逗乐,歪着头与他对视,清澈的眸子里闪着柔软的笑意:「大哥说,可好啊?」
仿佛还是那个拿着卷子回家给他看的少年。
仿佛还是那个初次对自己直言信仰的青年。
仿佛不曾经历过血雨腥风,仿佛不曾穿越过黑暗荆棘。
清风朗朗,从未变过。
明楼抬手弹弹他的额头,无奈又纵容:「你既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办法?」


回去也是一条艰难的路。
同样是为国为民,同样是为民族奋战,看着别人欢呼一场场胜利,他们却连一同庆祝的资格都没有。
门外就是冷戾蛮横的日本人,是勾心斗角的新政府,是心思难测的各色人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怎么能不难过呢。
好在,他们还有家人,还有彼此。
明楼夸阿诚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阿诚反问:「我若见鬼说人话,鬼能听得懂?」
阿诚赞明楼真像汉奸,明楼得意:「我若像共党,还能活在这里?」
他们联手躲过大姐安排的相亲,他们一唱一和应付汪曼春,他们穿梭在在刀光剑影中,他们游走在声色觥筹里。
相伴相持,如此而已。
他们也有耳鬓厮磨,也有温柔缱绻。比如晨间落在额上的吻,比如深夜里纠缠的气息。比如明楼会被阿诚嘴角的奶油抹一脸,比如阿诚会被明楼钳在臂膀里挠痒痒最后被逼得疯笑着求饶。
情生意动,大抵如是。

幸而几番挣扎辛苦,总算未被辜负。 
抗战胜利不久,明面上百废待兴,暗地里波涛诡谲。明楼在各方邀请打探里不动声色,只令明台交接一切速回上海。
当日车站一别到今日兄弟重聚,其间隔了多少岁月战火,生离死别。
明台问兄长们如何打算,阿诚沉吟:「我们倒不怕为国捐躯,怕只怕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明台早已不是当日意气用事的少年,指点江山已自带格局。他总结种种际遇见闻,不得不承认阿诚的担忧并非无稽。
明楼一向的果决善断,随即着手安排退身之策——用阿诚的话说是,坑蒙拐骗敷衍应酬杀人放火都是大哥强项,所以处理明氏产业安排明家族人这些小事对他来说简直游刃有余不足挂齿。
事实也的确如此,一应事务顺利非常,除了阿诚整天跟明台胡混不见踪影这件事让他很不爽。

到了巴黎,明楼念念不忘他的家园,终于在城郊寻到一个小小的别墅,杂花生树,流水潺潺,是个清静的好居处。
每到冬日闲暇了,两人便搬来这里窝着。小小的房子里烟火十足,壁炉里跳跃着橘红的火焰,空气里浮动着烤地瓜的香味,厚厚的地毯上散落着明教授爱看的书。
阿诚就盘腿坐在那里,声情并茂地朗读某个学生写给明教授的情书——她们交给明教授的作业里经常会夹着这种感情充沛热情洋溢的书信。
明楼对这种无聊的行为充耳不闻,由着阿诚自得其乐。
无奈这人没完没了,一封接一封念着,情真意切的词句被他戏谑地读出来,饶是明教授脸大皮厚,最后也实在听不下去了。
明楼想了想,拎起伏在他膝头笑得面色红润的阿诚:「你窝这里一晚上了,陪我出去走走!」
两人出门,沿着门口的小路信步而行,天地之间寂静无声,唯有月色溶溶,花木扶疏。阿诚仰头看着漫天璀璨,忽然想起年少旧事。
星光月色,比肩同行。
这样的人,居然真被他遇到了。
阿诚想到这里,不禁轻笑出声。
明楼不解地看过来:「你傻笑什么呢?」
阿诚狡黠地笑:「我在想,这么多情书,大哥要回到什么时候?」
明楼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你觉得我有那么闲?!」
又不是你写的,回什么。
阿诚听了,似模似样地叹息:「可怜这一地芳心啊~」
又想起往事,继续追问:「我记得当年大哥桃花也很多啊,都没想过吗?」
明楼两眼望天:「桃花若不是你,我又有什么办法?」



杜甫有首读起来很费劲但被后世奉为经典的诗《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其中有四句:「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庶」字,表达的是祈愿希望之意。彼时杜甫穷困潦倒到极处,却一心记挂着风雪里的妻子,唯愿与之同受饥渴。
不怎么起眼的句子,却莫名觉得感动。这应该算是杜甫说给妻子的情话。
阿诚这么说,其实是跟大哥表白:即便我帮不了你什么,也要在你身边,与你风雨同舟生死与共。
诗是大哥教的,阿诚什么意思,他自然清楚。


谢谢你有耐心看到最后~~^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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